“孤泳者”孙杨

“如果再选一次，我依然会选游泳，

而且依然会做中国游泳运动员。”

作者：于冰

孙杨又哭了。

近日，游泳运动员孙杨在为学生分享自己2016年带伤备战奥运会的故事时，一度哽咽。

随后，他擦干眼泪，继续说：“不管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都要坚信自己能够克服一切，实现心中的梦想。”

就在一个月前，被禁赛4年的孙杨，在一场全国游泳比赛中正式复出，且一举夺冠。

今年32岁的孙杨，是现役中国游泳运动员中年龄最大的队员。“现在开始的每一次出场，都是在挑战极限。”

“无论成绩如何，只要站在出发台，我就已经胜利了。”孙杨告诉环球人物记者。

阔别1680天后，孙杨回来了。

艰难的4年零3个月

白色短袖上衣，浅蓝色牛仔裤，坐在记者对面的孙杨，整个人的状态很放松。谈起曾经引起世界泳坛轰动的禁赛一事，他也很坦然。

孙杨接受环球人物记者采访。（杨皓 / 摄）

“那件事让我经历了人情冷暖，觉得自己‘被抛弃’了。”孙杨说。

2020年2月，国际体育仲裁法庭裁决，孙杨未能遵守世界反兴奋剂机构规定，破坏兴奋剂取样，被禁赛8年。

后来，他的禁赛期被减为4年零3个月（从2020年2月28日开始到2024年5月底结束）。这也意味着他会错过东京奥运会和巴黎奥运会。

最终的仲裁结果下来的时候，孙杨正在北京备战东京奥运会。

离开国家体育总局游泳训练馆前，他告诉父母和团队的工作人员：“你们一定要相信我，4年后我一定会回来，请你们一定要支持我。”

被禁赛并不等于要放弃游泳。回到杭州后，没有教练和工作团队的孙杨，成了一名“孤泳者”。

当时，浙江省游泳队基地的游泳馆正在装修，加上是疫情期间，许多游泳馆都不开放。

他找到了一个半废弃的游泳馆，里面没有暖气，没有电，泳池水温不到20摄氏度。每天上午，他会在这里游1个小时。

“馆里很空旷，还漏风，每次我一上岸，冬天的冷风把我吹得瑟瑟发抖。”孙杨笑着和记者讲起当时的情形。

痛苦、无助、孤独时常困扰着孙杨，一度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我的身体状态在当时非常好，一身的本领却使不出来。”他就泡在泳池里不停地游，游到父母都怕了，怕他的精神状态出问题。

成长总是伴随着痛，但没有一种苦难是白受的。孙杨告诉记者，回杭州一周后，他在水的世界里找回了自己。

他阅读了许多运动员自传，看他们的采访，给外籍教练丹尼斯打电话，获取正能量信息。“外籍教练告诉我，该训练的时候训练，该生活的时候生活，该远离泳池的时候就远离，你不能一直待在泳池里。”

教练的话给了孙杨很大启发。20多年的运动员生涯在他的身上留下了许多痕迹——两个膝盖软骨退化，肩关节软骨几乎磨平了，背部的大圆肌劳损严重，腰部也有一些劳损。

“后来我想明白了，以前的我太忙碌，老天让我用这4年好好休息，调养身体，用更多的时间陪伴家人。人生的意义不是一辈子都在泳池里，任何一个运动员都会有离开运动项目转型的一天，而我的那一天比预期提前了一些。”

4年间，孙杨的生活就是训练馆和家，每天往返于两点一线。“每一天都告诉自己，我是一个职业运动员，每天要做该做的事情。”

他给自己出训练计划，安排训练后的按摩。因为没有康复师，孙杨去找了一位相识多年的足浴店老师傅。

“那个师傅的技术非常好，以前还给我修过甲沟炎。”孙杨说。

因为常年在泳池里泡着，他脚趾的甲沟炎很严重，甲床几乎被切掉了，两个大脚趾各缝了20针。

孙杨开始学会放平心态，与自己和解。和解之后最大的变化是他不再拒绝看游泳比赛了。

“因为不参加比赛了，再加上可能会想起那段经历，我一度不再关注游泳赛事。直到东京奥运会之后，我开始以一个体育爱好者的身份去看比赛，希望选手们取得理想的成绩。”

孙杨进行游泳训练。

4年过去了，孙杨也挺过来了。

根据世界反兴奋剂机构规定，禁赛期结束前两个月，孙杨可以进行公开训练。从今年3月28日开始，他恢复一天两练的节奏，为复出作准备。

“一堂训练课大概游7000米到8000米，两堂训练课需要5个小时。训练结束后做理疗，回家已是晚上九十点。”

复出比赛前两周，已经报了名的孙杨还在反复犹豫要不要参加比赛。特别是临近比赛时，他的压力越来越大，怕训练时间不够，怕自己比不好，怕成绩没有达到预期，每天的训练结束时间变得越来越晚，训练康复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直到站在冠军领奖台的那一刻，孙杨对自己说，“没有遗憾了”。

“你真以为自己是天才吗？”

复出之战举办地在安徽合肥，那是孙杨父亲孙全洪的老家。

孙全洪毕业于上海体育学院，曾是安徽省体工队男子排球队运动员。孙杨的母亲杨明曾是浙江女排主力队员。

孙杨的名字取自父母，身体也遗传了父母良好的运动基因，被人们称为“游泳天才”。他母亲却说：“你真以为自己是天才吗？别人真的不如你？如果你不付出努力，就永远得不到回报。”

在孙杨的印象中，母亲对他是严格的。游泳课表现不好，母亲会让他跑步回家；学习成绩不好，母亲会打他。

但母亲也从不吝啬对他的爱。从孙杨开始练游泳，只要是能让儿子长身体、补充营养的食物，即便再麻烦，母亲都会学着做。

除了日常生活，母亲也会给孙杨的训练提意见。她会先去网上查孙杨和对手们的分段成绩，然后列出来，让孙杨一目了然。对母亲来说，儿子取得好成绩就是最好的回报，自己多辛苦一些也无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世界游泳大赛的大部分男子奖项被美国人和澳大利亚人包揽。直到孙杨出现，这一局面才被改写。

2012年伦敦奥运会上，孙杨先是在400米自由泳决赛中拿到冠军，在打破奥运会纪录的同时，也成为第一位获得奥运金牌的中国游泳男选手。几天后，他又在男子1500米自由泳决赛中夺冠，将自己保持的世界纪录提高3秒之多。

2012年8月4日，孙杨在夺得伦敦奥运会男子1500米自由泳冠军后庆祝。

4年后的里约奥运会，孙杨在男子200米自由泳决赛中夺冠，成为第一位夺得该项目奥运冠军的亚洲人。

“四驱战神”“亚洲之光”，突然受到前所未有的关注，20多岁的孙杨有些不知所措。

他向记者坦言：“许多事情是我之前没有经历过的，也没有人告诉我要如何应对媒体。可能当时我说了一些不得当的话，随之而来的指责、压力让我喘不过气。特别是一些网络报道，我从很想辩解到变得麻木，再到觉得无所谓，每一个人都有发表言论的权利，我问心无愧就好。但是，如果现在让我再走一遍当时的路，肯定会比那个时候做得更好。”

连说三遍“one more time”

被禁赛的这段时间，孙杨努力让生活过得更充实，在长江商学院学习金融，与艺术体操运动员张豆豆结婚。

2023年7月20日，孙杨在微博发文“抬头见喜”，并分享了与张豆豆的结婚证照片。

他们相识于两年前的一次聚会。当时，身穿白色连衣裙的张豆豆让孙杨眼前一亮。在后来的接触中，他了解到张豆豆的生活简单，是个家庭观念很强的女生，孝顺父母，人也很善良。很快，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

“我话很多，喜欢把每天的所见所闻分享给她，她也喜欢听我讲，做一个倾听者。”这是两人沟通的一种方式。在孙杨看来，一个氛围好的家庭，沟通是烟火气息的一部分。

每天，张豆豆会为孙杨准备一日三餐。因为准备复出之战，孙杨经常要很晚才到家。“那段时间，她发给我最多的信息是‘还有多久结束’‘到哪里了’。无论多晚，她会一直等我。”

讲起妻子的点点滴滴，孙杨的嘴角一直是上扬的。

孙杨和家人。

复出夺冠后，张豆豆的突然现身，让孙杨又惊又喜。原来，她在赛前告诉孙杨自己没有抢到票。本来孙杨和妻子约定好，尽量不哭，可是在看见她的一刹那，过去4年的委屈、痛苦、压力涌上心头，一下子释放了出来。

未来，孙杨想和妻子一起去北极看极光，因为“那是她的心愿”。关于未来，孙杨还有许多设想。

比如，已经是上海体育大学博士生的他，想在明年完成自己的论文，研究方向是他自己。

这些年，孙杨在学校做了很多运动测试，收集到了一些数据，他想把这些内容写成一篇论文，为年轻运动员提供一些帮助。“希望有越来越多的中国运动员取得好的成绩，创造新的世界纪录。”

巴黎奥运会期间，孙杨要求国旗再次升起的往事登上微博热搜。

那是2018年雅加达亚运会，孙杨夺得男子200米自由泳冠军，在升国旗、奏国歌的过程中，旗杆断了，国旗也掉了下来。孙杨看见后，用手捂了一下脸，然后走下领奖台与组委会官员、工作人员交涉，连说三遍“one more time”（再一次）。

“我觉得运动员在赛场上得到金牌，站上领奖台，最重要的时刻就是升国旗、奏国歌，那个时候已经不是你个人的荣誉，而是国家的荣誉，它永远是高于一切的。所以我一定要说，坚持要让国旗正常升起。”孙杨说，“就像巴黎奥运会上，一些西方媒体抹黑中国运动员，但中国运动员是不屈不挠的，不会因为一些挫折和困难就被打败，他们会用毅力重新站起来，像勇士一样。”

采访接近尾声，记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回到过去，你还会选择游泳吗？”

孙杨说：“我可以很坚定地说，如果再选一次，我依然会选游泳，而且依然会做中国游泳运动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