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是所有信任都会得到回报。武汉的高职生小刘兼职做单车运维,去年他找到一个占车的环卫阿姨,驮着满满的重物,考虑到那辆车也已经是归入报废品的老款,他答应了阿姨的请求,先把东西带回去,下午再来还车。
约定时间过去一小时了,阿姨也没出现,连锁都不要了,“第一次尝试考验人性就失败了”。时隔一两个月,小刘在巡视区域里又一次发现了她,没说什么话,就把车收走了。
更多时候,这是一份得罪人的活计。在南京,单车猎人杨阳就得罪了小区不少人,八年前,共享单车刚进入南京,他就跟小区里的共享单车较上了劲,骑进小区的车多到放不下,堆得一楼窗户都看不到光,他就不断举报,后来成了小区的名人。
他遇到一个老太为了守住女儿骑回家的车,拿竹竿站在院子门口,杨阳也不放弃,凌晨两点偷偷过去拍。他说自己那时因为身体原因休学在家,时间也多,磕到最后,这家也不再把车骑回小区了,“说不跟这小孩计较”。
在小区,他主动帮运维理车,为了支持他的志愿行为,单车公司还给他开通了运维权限。随着他的“捕猎范围”从小区逐渐扩大到“只要是电驴能到的地方”,他砸了数不清的私锁,手臂练出疙瘩肉,也练出一门手艺——现在普通的锁他两下就用锤子砸开了,因此给自己取了网名“雷神”。
●被上私锁的共享单车。讲述者供图
“雷神”今年25岁,在一家换电站工作,如今依旧保持巡视频率,早起上班前找一小时车,下班后再找一小时。最常打交道的地方,是工地、回迁房、城中村,占车者相对集中在四五十岁,“受教育程度不高”的人群。比如在一个小区,他找过去的时候,一个保安正骑着共享单车,车上挂着“巡逻车”的牌子。
最多一次,杨阳在同一个工地搜出近一百辆车。他现在还记得,当警察把一个占车者带走后,围墙里传来的“叮当桄榔”声,工人们急着把单车从宿舍扔出来,最后他和单车公司员工一块,装了满满三卡车“猎物”回去。
为了拍下证据,他总是便衣去工地巡视,有一年,某个工地的保安还认出了他那件羽绒服,“小伙子(今年)又来收车啦”。最危险的一次,有工人把砖头砸了过来,他从此又多了一条经验,要提前摸点,找到有探头的开阔地点作退路。
工地的占车者们也动过不少脑筋,把车藏进女厕所、宿舍。有次他都走进宿舍,显示车辆定位距自己不到两米,才发现车居然藏在了上铺,拿着条单被盖着,只露出了脚撑。
不止一次,杨阳遇到过质疑,“你们就知道欺负穷人”,他回道,“这跟有没有钱有什么关系?”还有旁观的阿姨支持占车者,说人也不容易,让骑算了,他直接反问 ,“阿姨你既然这么同情他,你把车的费用结一下”,阿姨也不说话了。
当然,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他信奉“不能以貌取人,要用数据说话”。很多次,他从穿着体面的人那里要回过车子,珠光宝气的、西装笔挺的、用上万手机的。
最离谱的占车者是一个21岁的女孩。在小区里和他对峙,要求赔砸掉的私锁,以及留下车,说明天要骑它上学,民警到了,她情绪也依旧激烈,“不要把我当小孩,我爸也是警察”,直到民警语气也强硬起来,女孩才安静下去。
和大多数运维靠这份工作谋生不同,杨阳找车完全是出于兴趣,他也不满足于仅仅找回车辆,而是要“让对方认识到错误”。在他眼里,年龄、身份都不重要,占车者只有两种:态度端正的和不够端正的。
为了找出占车者,杨阳也会假装普通用户,大声喊“这车怎么打不开啊”,等有人出来承认自己私占,再表明运维的身份。他也总是乐于持续追问,直到戳穿对方谎言,有人说自己扫的车,他坚持要看记录,最后翻出来一个拼多多;有个阿姨说孩子给的,他问孩子姓什么,阿姨说自己脑震荡,儿子姓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是谎言与真实的博弈,我代表的是真实,到最后我赢了,这就是我的成就感。”杨阳说。
为了捕到猎物,杨阳还卧底过——有人在闲鱼上卖共享单车,他装顾客下单,准备到时候来个人赃并获,但或许是良心发现,两天后对方主动取消了订单,他才表明身份,告诉对方,“你这样做是错的,立马纠正你的错误,单车搬到公共区域。”
猎人们穿梭在城市森林,猎物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之地:高楼的天台,废弃的碎石堆,齐人高的杂草。在江苏苏州,这座城市遍布着河流,中学生明扬和其他运维一道,在许多河里捞出过共享单车,有时一次能捞出好几台,混着不同品牌。很多次调监控,发现就是某个醉汉无来由地把它们扔进了河里。
许多失联的共享单车有着颠沛流离的经历。比如有一辆车,它先是从无锡莫名来到了苏州,2018年还在读小学的明扬在家附近骑过它,上报了故障。今年,上高一的他又一次在家附近找到了它,已经面目全非了:车篮变形,车把车锁车座都不见了。定位记录显示,它流转过苏州多个区,中间甚至还回过一段时间无锡。
这位高中生的体会是,世界原来不那么美好,“很多不讲道德的人其实就在我们身边”。另一个认识是,“警察也不是万能的。”有次他发现闲鱼在卖共享单车,警察也没法管,“让我们去找闲鱼平台”。
明扬能从找车的过程中得到乐趣,或者说,找车就是他的游戏,失联越久的单车,就是越难挑战的BOSS。
过去的两年,他的业余时间几乎都花在同一件事上——找回2016年底苏州投放的第一批2000辆哈啰共享单车——它们有着统一的编号,以苏州的区号开头,编号1-2000。
●明扬找到的“组装车”。讲述者供图
●火灾中幸存的初代单车。讲述者供图
这批车投放不久后,苏州就禁止了共享单车的存在,如今城市里几乎没有它们的踪迹。在运维的帮助下,明扬登陆后台,一一输入编号,其中的一半已经不在苏州,被运营公司收走投放到他地。但还有一半显示在苏州范围,理论上都是流落民间的,最后的扫码记录基本都停留在五六年前。
明扬一个个对照历史地图,排除掉不可能找到的,比如最后定位在工厂、但如今工厂变成马路的,剩下100多辆有寻找可能的,他都在地图上一一标记。用了许多个周末,他走遍了这些地图标记点,还真找回了其中11辆。
它们大多都在小区地下车库里被找到,比如编号1298,只有0.7公里里程。找到的时候积着厚灰,它停留在投放点附近的小区里,足足暴晒了7年,黑色的车把晒成了银色。旁边隔间还有一台被拆掉车座的OFO小黄车。编号0102最后的位置在一座寺庙,他走遍了周边小区都没找到,结果半年后在20公里外的城管仓库,他跟单车公司的人一块去领收走的车辆,它就在里面,红色的轮胎格外醒目。
这还不是最惨的,一次明扬跟着多年前的定位寻找编号1079,在当年的地点找到一辆组装车:只有两个轮子是编号1079的,车把手则是OFO的,一位老奶奶承认是自己组装的,把两个轮胎拆下让明扬带了回去。
寻找过程中,新的故事也在发生,编号1025被找到时,因为要上学,明扬没有马上拿走,下次再去,地下车库已经发生过一场火灾,许多车都烧毁了。
后来一次放学路上,他居然看到了一个阿姨正骑着它,它从火灾中幸存了,车架烧成了炭黑色。
让他印象最深刻的是编号898,和它藏身的小区路牌号一摸一样,他把车从地下车库搬出到地面,发现楼道里写着“欢迎您回家”的字样,他拍下了这张照片,“好像在说,欢迎你回到单车的大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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