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渗透：一场半个世纪的化学骗局，10亿生意下的病症暗流

作者：傅平凡

1998 年，名律师罗伯特比洛特紧急搁下工作，驱车赶回故乡西弗吉尼亚。

向他发出夺命连环 call 的，是村子里养牛场的农民坦南。

坦南说，农场的 190 多头牛近年来十分反常，它们双眼浑浊、牙齿乌黑，胆囊肿胀，长出巨大肿瘤；有时甚至会突然发疯似的冲向坦南，他只能当场把牛击毙，才可以保命。

养牛场的土地，堆起了重重叠叠的小山丘，它们都是埋葬牛的坟墓。而坦南的家人也因呼吸困难和化学灼伤而住院。

图源：电影《黑水》截图

坦南觉得，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杜邦化学公司。因为牛的种种病症是农场被公司挖出深坑、填埋化学垃圾之后发生的。

律师比洛特曾为大企业效力 8 年，但此刻，他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决定为村民代言，起诉杜邦化学公司。

这场科学发展与公共卫生、商业与道德的拉锯在 2019 年被拍摄成电影《黑水》（Black Water），而个体对庞大资本的反抗亦延续直至今日。

图源：《黑水》电影海报

一场半个世纪的化学骗局

「怪事」始于上世纪 80 年代。坦南的兄弟吉姆因患上神秘疾病，急需用钱，将农场的 66 英亩土地卖给杜邦公司。杜邦将这块地命名为「Dry Run 垃圾填埋场」，用于处理附近化工厂产生的化学废弃物。

作为声名显赫的化工巨头，杜邦保证不会产生化学污染。

但是，位于填埋场下游的牧场牛群开始躁动不安。

坦南的解剖录像显示，这些牛双眼浑浊、牙齿乌黑，牛蹄天生畸形、向外弯曲，胆囊肿胀，长出巨大肿瘤。

图源：电影《黑水》截图

比洛特是塔夫脱律师事务所环保团队的一员，他帮助化工企业适应各种环保规定。但这一次，他站在了雇主的对立面，「这是一次机会，将我的背景运用于真正有需要的人」。

没人知道牛群发生了什么，直到庭审临近，比洛特偶然发现一封杜邦发给美国环境保护署（下称环保署）的信件，提及某种名为「PFOA」的物质。

比洛特与化工企业合作多年，从未听说过 PFOA，环保管制清单上也没有它的踪影。

起先，杜邦拒绝透露任何相关材料。

2000 年，比洛特请求法院强制命令杜邦共享文件，杜邦这才运来数千个文件盒，总数超过 110,000 页。

透过这些文件，一场惊人的化学骗局开始浮出水面——

1951 年，杜邦从 3M 公司购买了 PFOA（全氟辛酸，杜邦内部称为 C8）。它作为乳化剂，用于制造特定的含氟化合物——聚四氟乙烯（PTFE，商标名为 Teflon，译为「特氟龙」），防止在生产过程中结块。

尽管政府并未将 PFOA 归为有害物质，但 3M 建议杜邦将其焚化或送往化学废弃物处理设施。杜邦内部也规定，禁止将 PFOA 冲入下水道中。

然而在随后的几十年中，杜邦通过排污管，向俄亥俄州河注入数十万镑的 PFOA 粉，将 7100 吨夹杂着 PFOA 的污泥倒进西弗吉尼亚的「Dry Run 垃圾填埋场」。

PFOA 渗入地下水，流入附近多个社区、累计 10 万人的饮用水中。

而杜邦早已知晓 PFOA 的危害。1961 年，杜邦发现 PFOA 会增加鼠、兔的肝脏大小；1970 年，杜邦发现员工的血液中含有高浓度 PFOA；1981 年，3M 发现摄入 PFOA 会导致试验鼠先天缺陷。

此时，杜邦内部已有两名女工生下畸形婴儿，其中一位婴儿只有一个鼻孔。但这些信息，杜邦从未对外公开。

杜邦女工生下的畸形婴儿 图源：《赫芬顿邮报》

杜邦曾寻找到一种 PFOA 替代物，但特氟龙商品带来的年利润达 10 亿美元。他们认为利润风险太大，反对替换，仍继续使用 PFOA。

其中，1961 年上市的「Happy Pan」不粘锅等食品加工设备，就给杜邦带来了巨额利润。

「Happy Pan」不粘锅海报 图源：维基百科

图源：电影《黑水》截图

掌握了这些证据后，比洛特向环保署和司法部举报杜邦。2005 年，杜邦因隐瞒 PFOA 的毒性和对于环境的影响，违反《有毒物质控制法》，与环保署达成 1650 万美元的和解协议。

这是环保署史上最高金额的罚款，却仅占当年 PFOA 利润的 2％。

但 PFOA 的麻烦仍未终结，杜邦公司排放的 PFOA 是否给饮用水被污染的十万居民造成了健康损害？如果有，那么多少健康损害是因 PFOA 造成的？新合成化学物如何进行有效风险评估及风险控制？相关政策如何配套？

为了弄清这些问题，比洛特与杜邦死磕近 20 年。

99% 的人血液中都含有 PFOA

那么，PFOA 究竟是什么？

在曼哈顿计划中，已有科学家利用氟分离铀，制造原子弹。二战后，有几名科学家通过这种方法将碳原子和氟原子结合，创造出了 PFOA。

PFOA 的化学主链由 8 个碳原子排列组成，又称为 C8。

它是一种含氟表面活性剂，能够降低水的表面张力，具有出色的稳定性。这使 PFOA 具有一定的工业价值，被运用于地毯、室内装潢、服装、地板蜡、纺织品、灭火泡沫和密封胶等用品的制造过程中。

但是，PFOA 在健康、环保上存在疑问。

2004 年，比洛特的律师团队决定，对西弗吉尼亚饮用水被污染的地区的 7 万民众做抽血检查，召集医学研究人员组成 C8 科学小组进行分析，以确定血液中 PFOA 含量与人体健康的关系。

C8 科学小组及其研究成果展示 图源：C8 科学小组网站

这项流行病学调查历时 7 年，最终将持续暴露在 PFOA 环境与肾癌、睾丸癌、甲状腺疾病、高胆固醇、妊娠高血压症、溃疡性结肠炎关联了起来。

参与特氟龙生产的杜邦员工直接暴露于 PFOA 环境，他们面临着更高的健康风险。

2012 年，埃默里大学（Emory University）的一项研究表明，PFOA 工厂工人死于间皮瘤或慢性肾脏疾病的风险是普通工人的三倍，死于糖尿病的风险则是两倍，患肾癌和非癌性肾脏疾病的风险亦较高。

图源：美国 NIH

此外，PFOA 能够抵抗自然降解，在自然环境中持续存在。

科学家在世界上的很多地方都发现了 PFOA 的踪迹，它存在于大西洋的鲑鱼、旗鱼、灰海豹，阿拉斯加的北极熊、海龟，加利福尼亚的海狮、信天翁等动物的脏器中。

世界各地血库的一项分析显示，几乎所有的人体血液中都含有 PFOA。唯一的例外是 1952 年朝鲜战争老兵的一组存档样本。

对于这些指控，杜邦辩解称，没有证据或数据表明 PFOA 会对人体健康直接造成不良影响，并且，人血中的 PFOA 含量较低，不会危害身体健康。

2004 年，在比洛特揭露杜邦的同一时期，得到消息的中国媒体也纷纷报道。当时， PFOA 应用最广的产品是特氟龙不粘锅，由此掀起了一场「毒锅门」大讨论。

当时，特氟龙不粘锅已经占据了欧美 90% 的市场，我国自 1980 年引入生产线以来，不粘锅也走进了中国的千家万户。

自 2021 年开始，日本环境省对全国河流和地下水等水质进行调查。171 处检测地点中，发现 37 处的 PFOS（全氟辛烷磺酸，一种人造的含氟表面活性剂和环境污染物） 和 PFOA 严重超标。目前，日本暂定的饮用水 PFOA 含量标准为 1 升含有小于 50 纳克，而测量结果是该标准的 37 倍。据最新数据显示，2021 年，大阪市的地下水为超标地点中浓度最高的，有机氟化物达到暂行标准 110 倍。2021 年 8 月 30 日，日本经济产业省发布了《关于化审法下化学物质进口通关手续的通知》的修订版，将禁止进口及使用 13 种 PFOA 及其盐的相关产品。

图源：日本环境省

由于 PFOA 不可代谢，它在人体和自然界持续堆积的后果，至今仍然未知。就像四处扩散的暗流，PFOA 携带着潜在的公共卫生风险，向全世界蔓延。

无法确定的 PFOA 健康标准

实验结果出来后，比洛特代表每一个受害家庭向杜邦一次次发起诉讼，总数达 3535 起。

最终，杜邦公司同意就集体诉讼赔偿 6.71 亿美元。

诉讼案发酵的同时，各国开始调查相关地区的 PFOA 饮用水含量并采取行动。

2004 年，澳大利亚宣布停止含 PFOA 聚合物产品的生产和进口，并在无法替代的领域严格限制使用。2008 年，德国联邦环保局将饮用水中 PFOA 预防措施调整为十亿分之 0.1，阈值措施为十亿分之 0.3。2013 年，PFOA 被定为欧盟 REACH 法规框架下的高关注物质。2014 年，世卫组织国际癌症研究所将 PFOA 划为 2B 类（人类可疑致癌物）。

在中国，环保总局于 2008 年将 PFOA 产品列入高污染名录。2019 年，生态环境部开始公开征集、使用、替代 PFOA 的替代产品。

2020 年 11 月，中国生态环境部表示将印发第二批《优先控制化学品名录》，对列入其中的化学品，将依据相关政策法规，采取环境风险管控举措，最大限度降低化学品的生产、使用对人类健康和环境的影响。PFOA 就收录其中。

图源：中华人民共和国生态环境部

但是在替代物层面，对于 PFOA，全世界都一直没有找到很好的答案。其次，新化合物的慢性毒性评价耗时很长，往往需要在使用过程中不断进行修正，因此迄今仍是一个难点，这也成为制约 PFOA 健康标准制定的主要障碍。

图源：国家生态环境部

这些大大小小的举措中，一个健康的 PFOA 饮用水含量标准仍在变动。它随地区、时间而调整，包含着地区资本、政治、民众间的博弈。

1991 年，杜邦内部将水里的 PFOA 含量标准设为不能超过十亿分之一。但在 2001 年，坦南牧场小溪中的 PFOA 含量已飙升至该标准的 80 倍以上，造成牛群死亡。

令人震惊的是，比洛特提起诉讼后，杜邦成立了一个由自己的科学家和西弗吉尼亚环保局的科学家组成的团队，宣布饮用水中 PFOA 新标准为十亿分之 150。

这个数字远超比洛特雇佣的毒理学专家所评估的十亿分之 0.2，但西弗吉尼亚州政府认可了杜邦的新标准。

2006 年，美国 EPA 与杜邦重新签订协议，将饮用水中 PFOA 的含量降为十亿分之 0.5；2009 年，EPA 将饮用水的健康建议水平调整为十亿分之 0.4；2016 年，EPA 又将 PFOA 和 PFOS 的饮用水健康建议标准降低至十亿分之 0.07。

没有人知道我们能安全地喝下多少 PFOA。

化学家打了个比方，人喝下 PFOA 就像去吃轮胎一样怪异，但杜邦使这件几乎荒诞的事情变得像喝水那样自然。

比洛特揭发 PFOA 事件后，杜邦迫于压力，于 2013 年停止了 PFOA 的生产与使用。然而，他们用类似的氟基化合物代替 PFOA，这种新物质同样不受环保署管制。

但由于比洛特的努力，全球各地兴起越来越多抵制 PFOA 的运动，并对 600 多种相关的「永久化合物」进行调查。

比洛特仍然在战斗，他每年都会写信给环保署和西弗吉尼亚州当地环保组织，敦促对饮用水中的 PFOA 进行监管。

比洛特身着环保西装，站在坦南的农场上

2016 年，《纽约时报》报道了 PFOA 事件，并将比洛特称为「令杜邦陷入噩梦的律师」。

比洛特坚信，在文明包裹的权力机器压制下，只有我们自己才能保护自己，农民坦南让他明白这个道理。

图源：电影《黑水》截图

同样由真实故事改编、获得奥斯卡金像奖的电影《永不妥协》也讲述了这样的故事。承受着两段失败婚姻与抚养三个孩子压力，甚至还没有法律背景的埃琳，在发现居住地的污水中含有剧毒物质后，没有缄默，而是坚毅地在法庭上与牵涉到的电力公司展开周旋。

随着社会的「现代性」不断深化，越来越多的科技未经「批判」地嵌入人们的日常。资本沉湎于追逐利益，对潜藏的危害闭口不谈；大众只着眼于生活便利化的福报，在争议面前紧闭双眼。当环保问题演化成巨大的公共卫生危机，当沉重的后果压在每一个人身上，「掩耳盗铃」的幕布才以带着血色的方式被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