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在传统谚语里，“肥”指的就是生物有机肥，它不仅可以提高农作物产量、改良土壤，还能减少化肥的使用，受到越来越多农民的青睐。与此同时，近年来，各地结合高标准农田建设，用政府招标采购的方式大力推广有机肥，推动农业“向绿而行”。
但记者日前在河北石家庄调查发现，有不法商家为了追求高利润，在有机肥中掺入劣质原材料，甚至声称用土就能制作出符合标准的有机肥。更有甚者，不惜铤而走险，使用危险废物污泥来制作有机肥，给生态环境安全和粮食安全埋下隐患。
在这条违法有机肥生产链条的上游，是层层失守的危险废物处置关口。在石家庄无极县，每天都有大量含重金属铬的危废皮革污泥从监管视线中消失，未经无害化处理就被发往全国，成为有机肥和建材的原材料。被严格管控的危废污泥是如何变身有机肥原料的？
01
记者调查：危废污泥变身有机肥原材料
日前，记者在石家庄市藁城区走访时发现，这里不少有机肥厂白天都大门紧闭，甚至连业务洽谈也被安排在远离厂区的地方进行。石家庄市藁城区粮田肥业有限公司负责人马先生向记者透露，由于厂区环保不达标，他们通常是晚上组织生产。
马先生告诉记者：“藁城这儿有很多有机肥厂，包括粉剂有机肥厂、颗粒有机肥厂，政府招标的（项目），山东、北京等附近地区都来我们这里采购，成本低、价格便宜。我为什么让你来这个办公室，因为现在环保暗访特别多，我们也有苦衷。我的生产地址你放心，光车间就有五六千平方米，我们的存货有几万吨，一天发500吨我也能发过去。”
粮田肥业公司（总台中国之声记者江晓晨 摄）
市面上主流的有机肥主要选用动物粪便和植物残渣作为原材料。从成本角度来看，动物粪便的市场价格通常高于植物残渣。然而，记者在市场中发现，有些动物粪便制成的有机肥售价却低于多数植物残渣有机肥。
马先生表示，他们最便宜的一款粉剂有机肥，就是用羊粪和蚯蚓粪制成的，有机质质量分数和总养分质量分数符合《有机肥料NY/T 525-2021》有机肥料标准，售价为155元/吨。
马先生说：“保证是由蚯蚓粪、羊粪制成，其中，蚯蚓粪占40%，羊粪占60%。有机质45%，氮磷钾4.5%，PH值中性。我们都得调，该加氮磷钾加氮磷钾，该加有机质加有机质。反正我们整出来是（符合）525标准的。”
粮田肥业公司在无极县的一处厂房（总台中国之声记者江晓晨 摄）
获得马先生的信任后，我们在他的带领下来到了10多公里外的一处厂房。推开厂房大门，一股刺鼻的臭味瞬间扑面而来。马先生向记者介绍，这处厂房占地面积数千平方米，是专门用于生产粉剂有机肥的场所。从原料的发酵、粉碎到最后的灌装，整个生产过程都可以在这里完成。
马先生：这都是羊粪。
记者：现在羊粪得多少钱一吨？
马先生：羊粪运到我们这儿，得一百四五十元一吨。
记者随之质疑，原材料价格已经接近150元/吨，该如何控制成本才能制出售价155元/吨的有机肥？马先生一改此前100%动物粪便的说法，表示不会掺太多动物粪便，有机肥里用些“好土”就能达到标准。
马先生说：“525标准在肥料里是最普通，最好做的一种类型。直白地说，装点儿好土，放点儿腐殖酸、糠醛渣调和加工一下，就能达到525标准。原料不能超过100块钱，超过就赔钱了。”
马先生说的污泥被堆放在厂房一角 暗访视频截图（总台中国之声记者江晓晨 摄）
厂房里堆满了多种有机肥原材料。其中，一种黑灰色土块引起了记者的注意。
记者：那个是煤渣吗？
马先生：那不是煤渣，煤渣多少钱一吨啊！傻子才用煤渣。
记者：那是啥？
马先生：那是一种污泥，晒干了，结成渣。
至于这种污泥含什么成分，马先生不愿意细谈。实际上，无论是何种污泥，都不被允许用作有机肥原料。根据新修订的有机肥料农业行业标准，有机肥料生产原料禁止选用粉煤灰、钢渣、污泥等存在安全隐患的禁用类原料。此外，处理和利用污泥都需要获得有关部门颁发的许可证并办理环评手续，记者查询了解到，石家庄市藁城区粮田肥业有限公司没有相关资质，也未曾对污泥堆放地进行环境影响评价。
藁城区紧邻全国最大的牛皮革生产基地石家庄无极县，一位在藁城从事有机肥生产的业内人士向中国之声记者透露，制革过程中产生的污泥含有有机成分，作为原材料能显著提高有机肥的有机质含量，因此，一些有机肥厂商为了追求高利润，不惜铤而走险，使用几乎没有成本的皮革污泥作为原材料。
他说：“工业、生活上的污泥，都打发不了，需要处理。一般的皮革厂让我们处理污泥还得给我们钱。那个重金属都超标，我们不用危废的（作为原材料）。”
02
被严格管控的皮革污泥怎么就成了原材料？
皮革污泥主要是皮革生产过程中，使用铬鞣剂进行铬鞣和复鞣工艺后，在废水处理过程中产生的污泥和残渣。而重金属铬具有毒性，对生态环境和人体健康都会产生有害影响。有业内人士告诉记者，含重金属的有机肥一旦被播撒到地里，会给耕地带来不可逆的影响。
这位业内人士说：“用这种污泥，重金属超标了，土壤温度会升高。一块空地使用了这种肥料，必须要闲置几年，不能当年就播种。在土壤里，肥料的温度能达到60摄氏度。你想一想，这要种上种子和苗，肯定会烧根烧苗。”
无极县一家皮革生产企业产生的皮革污泥 暗访视频截图（总台中国之声记者江晓晨 摄）
此前，含铬皮革污泥已经被列入《国家危险废物名录》。这意味着皮革污泥在收集、贮存、转移、利用和处置过程中都要遵循《中华人民共和国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等法律法规，不得擅自处置。被严格管控的皮革污泥怎么就成了有机肥的原材料？
记者在无极县多家皮革厂走访发现，对于污泥的处置，他们有固定的渠道，不少皮革厂商都与当地拥有《危险废物经营许可证》的污水处理厂、环保公司等签订污泥处置合同，经过无害化处理后，可以对污泥进行填埋、焚烧发电等处置。
商家展示的污泥（被访者提供）
有皮革厂负责人透露：“我们都签了环保协议，他们就直接拉走了。”
另一名皮革厂负责人说：“必须得有全套的手续，因为这是危废，有资质才能收走。”
有皮革厂商也告诉中国之声记者，他们的皮革污泥被一名叫老吕的中间商收走。在无极县裕成商贸有限公司，记者见到了这位吕姓中间商，当被问及能否购入皮革污泥用作有机肥原料时，他直截了当地表示，没有《危险废物经营许可证》的话，只有通过他这样的中间人才能买到污泥。
吕先生：这个东西在无极县算危废。如果没有手续，厂家是不会卖给你的。
记者：您肯定有资质对吧？
吕先生：我朋友的厂子能收，我有处置单位，算是中间商，我收购他们的（污泥）。好多都是弄到东北那边，都是外地的长期客户。再一个（用途）是制砖，他们做砖头用。
记者：咱们现在这个量有多少？
吕先生：每天大概2吨，如果今天要，100吨我也有。
当记者提出现场查看一下污泥含水量时，这位中间商显得很谨慎。他给记者展示了几张图片，图片上灰黑色的皮革污泥被存放于多个巨大的编织袋当中。他告诉记者，他们从各大皮革厂那里收来的污泥都会存放到这里，不会进行无害化处理，等皮革污泥自然干化后就会被发往全国各地。
记者：都是堆仓库里，不能露天？
吕先生：对，反正有味儿。
记者：你们还给干化吗？
吕先生：干化？晾干就行。
记者：没有别的工序？
吕先生：不需要。
记者：这个是多少点的水分？
吕先生：干的是20%多。
记者：要多长时间能达到20%？
吕先生：一个月。
他表示，只要价格谈妥，当天就能发走几车皮革污泥。不过，为了减少被查处的风险，要摸黑运输。
记者：晚上拉吗？
吕先生：都是晚上拉。
记者：咱就是直接用大卡？
吕先生：载量35吨的大卡。看你合适不合适，这个东西没有市场行情，谁也不会用危废车辆。
实际上，危险废物从出厂到运输都有着极其严格的监管措施。《中华人民共和国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等法律法规明确要求，危险废物产生单位在转移危险废物前，须向环境保护行政主管部门报批转移计划，获得批准后，申请领取危险废物转移五联单，此单涉及危险废物产生单位、接收单位、运输单位、产生单位和接收单位主管部门等五个单位，此单必须在5个单位有留档。
在无极县运输污泥的卡车（总台中国之声记者江晓晨 摄）
这位中间商则告诉记者，危险废物转移五联单确实绕不开，但他们有办法瞒天过海。他说，通过虚开危险废物转移五联单的方式就能让相当一部分污泥从监管部门视线里消失。
危险废物转移五联单（图片来自网络）
吕先生：实话实说，厂子里是开出来一部分五联单，比如开100吨，咱们能拉1000吨的货。有时候可以让你免费拉走，明白这意思吧？比如和你关系好，也可以免费拉走。
记者：这些厂子一天得出多少吨？
吕先生：上千吨了。没办法的事儿，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也没办法，产业链在这，每天生产这么多，还没地方可以消耗。
03
含重金属的有机肥会对人体健康造成危害
有机肥作为农田的重要肥料，其质量直接关系到农作物的生长和土壤的状况。含有重金属的有机肥被播撒在地里，不仅会导致土壤污染，还可能通过食物链进入人体，对人体健康造成长期危害。
其实，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曾多次反馈河北污泥处置不当问题。2018年6月，中央第一环境保护督察组在河北督察时，现场检查石家庄市无极县东丰庄村西的洗皮厂，发现第一轮中央环保督察时群众举报的环境问题依然存在，无极县存在“敷衍整改”的问题。2022年4月，中央第一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督察河北省发现，邢台、唐山、衡水枣强等地部分企业长期违规处置污泥，环境风险隐患突出，相关部门统筹不够，一些地方监管不力。
也就是说，在多轮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后，当地违规处置危废污泥的行为仍然存在。违法行为屡禁不止的背后是否存在“表面整改”“虚假整改”和“敷衍整改”？央广网将继续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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