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川大法学硕士、四川南充市信访局原干部，今年41岁的王荣华目前的身份是“敲诈勒索”刑释人员。近日，说起自己的牢狱之灾，他说都是因为自己不满单位领导，频频举报遭到了“打击报复”。
王荣华 受访者供图
投诉起源——
上挂补贴和工伤补助争议
王荣华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2015年，被四川大学授予法学硕士学位。
早在2004年前后，王荣华进入四川南充市信访局工作。2009年前后，成为单位的副主任科员。2010年4月1日至2012年3月31日，他和刘某被单位安排至省政府信访办上挂锻炼，期间工资福利待遇由原单位负责。
王荣华说，在上挂锻炼期间，单位给他和刘某每天230元的上挂补助，用于租房、用餐、电话、交通等费用开支。但自2011年2月开始，他的上挂补助却降低至26元，而刘某依然享有230元的上挂补助，“到上挂锻炼结束，我有14个月的补贴存在问题。”
对此，原南充市信访局局长廖某在接受警方询问时表示，系王荣华不负责信访维稳工作，故补贴按26元每天执行。
此外，2010年，王荣华在上挂锻炼期间因租房问题，曾与房东发生纠纷，被对方故意伤害。经2010年5月8日四川华西法医鉴定中心出具的《司法鉴定意见书》显示，其鼻骨骨折属十级伤残。
2014年10月30日，南充市信访局向顺庆区民政局致函称，10月8日，经局班子成员集体研究认定王荣华为因公负伤，申请公伤评残。2015年4月29日，四川省民政厅认为王荣华伤残情况未达到《伤残等级评定标准》规定的最低等级，依规不予评定伤残等级。
王荣华认为，民政部门认定的伤残优抚与一次性工伤补助是两笔钱。我国《工伤保险条例》规定，职工因工致残被鉴定为十级伤残，支付一次性伤残补助金，标准为7个月的本人工资。自己即便达不到伤残优抚标准，也应由单位支付一次性伤残补助金，这笔钱大约是3.5万元左右。
网上投诉——
单位支付8个月上挂补助
王荣华表示，为了上挂补贴和工伤补助，他多次向上级领导投诉，后通过网络进行投诉。
2015年6月1日，南充市信访局副局长陈某在补助王荣华2011年2月1日至2012年3月31日驻蓉维稳48060元的出差费结算单上批注：按5月10日局办会精神，经双方平等协商，此为终结解决方案，王荣华承诺不再因此主张诉求。王荣华签字。6月8日，时任局长廖某签字同意；10日，王荣华收到48060元。
王荣华说，“我一共被少了14个月的补助，当时局里补偿了8个月，还剩6个月的补贴没给我。”“我想先领一部分，后面的慢慢要。”
2015年9月，王荣华刚出生的女儿被诊断出先天性重复肾。2016年5月，他和妻子带孩子前往国外看病。2017年9月，女儿病情康复，他才回到单位。王荣华说，短短一年时间，家里便开支上百万元，“我为筹集医药费，到处借钱、贷款。”
参与举报——
财务办公室晚上亮灯，领导在改发票
王荣华说，自己和单位的出纳彭某关系不错。2018年3月，彭某举报单位干部报假账，局长王某公款吃喝、违规提拔干部等违纪问题。4月18日，南充市纪委找了一些单位的工作人员谈话。当晚，彭某约他外出散步。
王荣华回忆，晚10时20分左右，彭某发现单位财务办公室内亮着灯光，“彭某说，10点半亮灯不正常，让我打开手机的录音录像。”“我们发现，办公室财务科长杨某和副局长、纪委书记董某在改发票，旁边有我们给市纪委反映的问题清单。”
4月20日晚，两人通过微博公开举报局长王某违法违纪。
“我们回到单位后，王某一直想通过我，劝彭某不要再举报。”王荣华说，王某为表诚意，通过局办公会决定，在5月8日，向南充市纪委出具《关于王荣华问题的专此报告》，称经专题调查研究会核实，南充市信访局拖欠王荣华赴成都的差旅费6个月，及7个月工资的伤残待遇和后续治疗费用。
王荣华向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坦言，彭某是主要举报的人，他当时想借彭某的举报，把自己的问题也解决掉，“我和王某是直属上下级关系，不能撕破脸皮。虽然我们一直在争取自己应得的利益，但从未放弃过对违纪违法问题的举报。”
博弈结果——
两举报人升职；他获得借款、救助款等32.9万元
经过一个月的牵线“沟通”，2018年5月23日，彭某和局长王某签订《协议》：“鉴于王某某、张某二同志涉嫌严重的贪污犯罪，但目前尚无纪委的结论，待纪委结论后，再作处理。对二同志的处理，按以下方法办理，局长王某负责执行到位……免去局内两干部副科长、总支委员支部书记职务。以上事务，将在6月1日之前出文解决。”记录人为王荣华。
彭某和王某签订的协议，记录人为王荣华 受访者供图
5月30日，王荣华收到“市群工局”转来的“支王荣华差旅费补差”3万元；6月4日，收到南充市顺庆区民政局转来的“医疗救助款”2万元；6月14日，收到单位账户转来的“预支补发王荣华差旅费”5万元。
王荣华解释，8万元是他未完全发放的上挂补助和公伤补助金，当时属于提前借支。2万元是王某主动帮他申请的救助款。此外，王某还称要为他和彭某升职，以换取不再举报。
7月3日，《南充市群众工作局（信访局）会议纪要》南委群纪要（2018）1号文件显示，由局办公室副主任彭某主持局办公室全面工作。综合指导科科长王荣华代理办公室副主任。
其后，王某还对王荣华称有心栽培他，并称知道其手头紧，希望给钱后王荣华不要以发微博等方式恐吓他，称“钱和位置只要可能，都可以提，我也怕了，影响南充形象。”
7月11日，王荣华收到单位账户打来的“支王荣华借支费用”2万元；8月9日，收到单位账户打来的“支王某局长签字同意借款”20万元；8月22日，收到单位账户打来的“支职工生病慰问金”0.9万元。王荣华表示，向单位的借款都经过王某同意。
一笔20万元借款的借条 受访者供图
谈及借款。王荣华说，“女儿的病，9月要去国外复检，需要钱，我也确实缺钱。王某认为，给我解决经济问题，就不会被举报。”“他想借单位职权和公款收买我，但实际都是借款和单位给予的慰问金。”
20万元“升官保证金”——
局长以“敲诈勒索”报案，媒体介入报道
王荣华曾对媒体表示，王某曾许诺以南充市信访局办公室主任一职，换取另一举报人彭某的停止举报，但王某多次联系彭某未果。故他向王某提出以“担保模式”来换取彭某的信任，即通过中间人他来担保，“实现彭某的停止举报和升官”。
受访者供图
2018年8月18日，王某向王荣华的微信账户转账5万元，又通过“李某”账户向王荣华银行账户转账15万，并附文“经彭某同意，由王荣华代收王某交来保证金转账20万元，若9月5日前彭某选为办公室主任，则退款，否则此款由王荣华交彭某所有。”
聊天记录显示，王荣华说，“我只是替王局长保管此款。”王某说，“兄弟辛苦了，你要把这个事做好，叫彭某该删的删了，哥压力大。”
2018年8月27日，王某向警方报案。根据8月27日南充公安顺庆分局《受案登记表》显示，”2018年4月以来，彭某、王荣华多次将单位的报账发票通过微博的方式发到互联网上，造成了严重的影响，并多次以此要挟王某给二人升职加薪，后升职无望，又要挟王某拿20万元出来解决事情。“
8月31日，南充市公安局顺庆区分局以“敲诈勒索”立案调查。9月3日，王荣华被警方从南充市信访局带走，彭某随后将20万元归还给王某。9月4日，王荣华、彭某被取保候审。
王荣华说，王某报案的案由是“升官保证金20万元”的问题，彭某和他均被刑事立案。但10月16日，南充市顺庆区检察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为由，作出不予批捕决定。他之后向媒体反映了此事，2018年10月中旬至3月中旬，澎湃新闻、上游新闻对此事进行了报道。
王荣华提供的材料显示，2019年3月25日，南充市政府一会议室，南充市纪委对南充市信访局局长王某等人公开宣读处分：2018年11月20日，经省纪委、市委主要领导批准，市纪委对王某涉嫌违纪的问题进行核查，经审查，王某担任局长期间，违反组织纪律，违规选拔任用干部。违反工作纪律，为平息信访举报，召集局领导班子会议研究，重新核实有关通知上挂期间的补助报销情况，并直接借支3万元；不正确履职，违规同意将公款27.9万元借给个人。违反国家法律法规，同意使用虚开的发票报销工作费用5.3万余元……经2018年12月7日市纪委常委会议审议，决定给予王某党内严重警告处分。2019年2月，免去其市委副秘书长、市政府副秘书长，任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党组书记、局长。同时对多人诫勉，多人谈心谈话、批评教育。
牢狱之灾——
因敲诈勒索政府单位被判刑4年，另一举报人“另案处理”
2019年10月，检方对王荣华批捕，但这一次却没有了彭某，也未提及20万元“升官保证金”一事。王荣华说，“警方以我向单位申请的借款，借支上挂补贴、公伤补助等为由，认定我涉嫌敲诈勒索，后检方提起公诉。”
据2022年12月29日南充市中院《刑事判决书》显示，王荣华构成敲诈勒索罪主要有四个方面。
其一，王荣华上挂补助、公伤补助问题的主张2015年已经处理，在市信访局按解决方案向王荣华支付款项后，王荣华亦在较长时间之内未就上挂补助一事向单位提出要求……实际并无差旅费、公伤补助可抵扣。一次性公伤补助诉求，因王荣华属公职人员，不属于《工伤保险条例》适用对象，根据《伤残抚恤管理办法》的规定，2015年4月29日，王荣华的申请不予评定残疾等级。虽然王荣华在领取8万元的领条注明上挂补助和公伤补助抵扣，但其相应主张早已处理。故王荣华以发微博、短信、微信等方式对市信访局局长要挟，以领条强行索取市信访局8万元的行为应当构成敲诈勒索罪。
其二，王某与王荣华的聊天记录、短信记录等证据，证实王某受到王荣华要挟，迫于无奈，才同意违规向其借支22万元。王荣华虽以借条形式领走22万元，但借条没有载明还款时间和还款方式……综上，王荣华在案发前没有还款的意思表示和行为，直至案发迫于压力才主动退赃19900元……应当构成敲诈勒索罪。
其三，王荣华自制10张慰问单据和一张困难申请，以删除微博负面信息为由，强迫王某签字，王某害怕舆情扩散不得已在其中5张9000元慰问单据签字同意……王荣华以发布负面信息的方式对王某要挟，强行索取市信访局96000元的行为构成敲诈勒索罪，既遂9000元，未遂87000元。
其四，王荣华微博发布对信访局不利信息，王某作为信访局负责人，有权利、义务维护单位形象，其之所以不断受到王荣华的要挟，也正是因为其系信访局负责人这一特殊身份，故其在履行职务过程中意志受到强制，代表受到胁迫的便是政府机关。综上，政府单位能够成为敲诈勒索罪的对象。
最终，南充市中院认定王荣华犯敲诈勒索罪，判处有期徒刑4年。
王荣华不解道，“20万元升官保证金一事，不再有人提及，彭某仍在正常工作。”
顺庆区检察院的《起诉书》显示，彭某被另案处理。为求证彭某最终被如何处置，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多次联系彭某求证，均无果。王某的联系方式已为“空号”。
记者从南充市信访局获悉，彭某仍在南充市信访局工作，目前为驻村干部，“我们经常电话也联系不到他，可能是信号不好。”关于彭某和王荣华被处理的具体情况，工作人员称，王荣华确实被判刑，但不清楚彭某最终如何处理。
选择申诉——
四川省高院已收件审查
2023年10月14日，王荣华出狱，随即开始投诉。他坚称自己是被冤枉的，“我当年举报的是时任南充市信访局局长王某，只会对王某产生影响，如何会影响单位呢？为何信访局会成为被敲诈勒索对象？”
“如果我是敲诈勒索，那么王某违规将大量公款借给我，是否属公权私用，涉嫌挪用公款罪呢？”王荣华说，自己在举报王某之前，也曾向单位申请过借款，单位也有向他打过欠条，他不理解借款显然是债务关系，为何成了自己敲诈勒索的证据。此外，他认为案件的办理也存在诸多问题，“我正在向上级单位申诉。”
据悉，王荣华于2023年6月12日，被南充市信访局给予开除党籍、公职决定。
谈及自己的遭遇，王荣华说，早在2018年底至2019年初，王某因被媒体曝光，曾分别和王荣华、王荣华父亲沟通，王某认为他找媒体曝光是为了将事情闹大，他希望不要扩大影响，“如果我没找选择公开报道的形式维权，或许我会和彭某一样，这件事最终会不了了之。”“我不愿意那样做，王某报了假案，借司法机关打击我，我希望这件事，有关部门能给出公正处置。”
本案二审辩护律师，四川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韩旭认为，王荣华虽然有问题，但其所涉案件不构成敲诈勒索罪，“被敲诈对象最起码双重客体，一方面是财产所有权，单位借款本质上是债务关系，并未形成非法占有的目的，只是使用权的转移，单位完全可以通过民事诉讼追偿；另一方面是精神上的，即形成心理的强压、恐惧。单位不可能具有心理感情，因此我认为政府单位不能成为被敲诈勒索的对象。”
8月5日，王荣华向四川省高院申诉。省高院出具《收件审查通知书》，本院已对你递交的申诉材料予以收件审查，后续待审查结束后将予以反馈。
华商报大风新闻记者 张鹏康 编辑 李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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